万景屏的风儿就过去了。 可每回这屏风一搬上台面,就代表着赏心乐事,必定是钟鼓司又排了一场好看的戏曲,不管文戏武戏,总归是团团圆圆皆大欢喜的。 拿来做今夜的结尾也合适。 晏少昰慢声说:“方才,我听诸位臣工屡屡说恨作书生辈,一辈子捧着孔孟经,不能亲眼看看关外是什么样,实在是一大憾事。儿臣思来想去,或可拿这万景屏作画,叫大伙儿一睹关外风光——来人,放罢。”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上头的文帝、旁边的太子都悟了:这是早早准备好的。 和钟鼓司爱排的团圆戏不一样,这场动画没配歌声,也没奏乐,白屏上只有画,旁边一名侍卫声音平板地叙着事。 皮影是在边地刻好的,用的是牛皮,不知道是牛皮不好打薄,还是边地缺色儿料,这皮影上色寡淡得很,后灯一照,透出来的是大片的灰白,偶尔才能看着几抹彩。 关城的颜色是寡的,平头百姓买不起染布,满街黄的麻衣,蓝的素布,都是扑了灰的。哪有车马闹市?街上连青石砖都不铺,全是黄土路,百姓吃穿住行都是京城见不着的穷。 城外,千万里莽莽大地,一年种不出一茬庄稼,野草倒是一长一世界。可一到秋冬缺水时,草原也是大片枯槁灰败的黄灰色。 一群大臣看得愣怔。 直到次年春风吹绿大地,白屏上渐渐有了鲜艳的色儿,蓝天白云青草的。 众臣心头才松快些,一口气没舒展开,又被重锤敲得一懵。 立春后绿了草,经过一冬的休养,正是蒙古兵强马壮之时,战事该起了。 画里,再厚实的城墙也经不住炮火轰,残垣断壁之下,满地箭矢,破成条的战旗糊了血,直挺挺竖着,难民发了疯地逃,被射穿的兵与马一层摞一层,又被乱马踏碎。 那是一片血海尸山。 而前线,断后的余部还没撤回来,也撤不回来了,千万敌军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包拢,是元兵最擅长的围杀。 那地方有疯狂的巫教,穷到根儿里的蛮民造起反来,竟敢生生拆了太守府,屠尽太守满门。 元兵的投石炮竟能把结了冻的黄河都炸穿;而大盛空有火器营,一半的炮兵连填弹都是现学的,只因一门炮太贵了,每年的军费有数,平时操练得俭省。 原来,二殿下胜得也不体面,是靠离间草原两个部族,后又趁势追击才侥幸赢了的,用的是文士眼中最最卑劣的诈计。 原来边地,不只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能端着葡萄美酒夜光杯、听着琵琶醉卧沙场的也不是兵,那不过是去边关游玩、顺道儿赏了个景写了首诗的风流官,戍边的壮士压根活不到十年归…… 真正看过血海尸山的将官,除了悼亡诗,再没什么值得提笔的。 整个大殿死寂无声。 太子抬头想看看父皇的脸色,奈何满殿烛光全熄了,这一眼什么也没看着。 他无奈,低低斥了声:“胡闹。” 可不就是胡闹么,这动画一旦传到民间,怕是要丢尽父皇脸面。 父皇是天子,是圣人,是承天运,是天下万万民一茶一饭奉养出来的人皇。皇上亲自点的兵,就得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这一场大捷,够民间千百说书人推着圣人封神。 派出去的五万京兵刚回来,正是满城欢庆的时候,非得在这时候…… 非得挑庆功宴这一晚,把好好的大捷,撕成一摊烂絮! 这莽脾气! 太子撑着额头直揉。 殿上没人吭声,动画就又放了两遍。晏少昰落了座,今夜那些堵得他愤懑的事终于痛痛快快破开了口。 他偏过头跟皇兄低语。 “曾听唐氏女说,她那里的随军记事者,名曰‘记者’,不光能像咱们的传令兵一样传军令、传战报,还能留载图像,撰文登报,摄像绘影,变成专门给民间百姓看的战报。”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