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着,好半日,陈大郎嗫嚅着对妹妹道:“收了稻子,哥哥……哥哥去赎你……” 大囡含泪道:“好歹别忘了。” 虽然有个小插曲,但没太影响陈耀升看了半日禾苗的好心情。大儿子说的对,熬过今年,赎回来就是! 吃完饭,天色就暗了下来。陈家不舍得点灯油,母女三个摸黑洗了碗。陈家就两间土房,一间灶屋一间卧室。两张破破烂烂的床,陈婆子带着两个女儿睡东边,陈耀升带着两个儿子睡西边。不多时,屋里就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小囡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坐在灶前发呆。十三岁的短暂生命,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镇上赶集。她既无法想象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伺候男人具体指的是什么。极端的无知,是时下农民的常态。有时候他们也知道地主的话里有诈,却不得不从,因为地主嘴里的话,是他们唯一的信息来源。小囡知道家里的无奈,荒年里女儿炖了吃,不是假话,所以只得认命,又隐隐约约叛逆的想,凭什么就要认命?她姐姐常常哀叹为何没有托生成男人,可是托生成男人又怎样呢?争水械斗、徭役征兵,死的不都是男人么?但这么一点点疑问,已然占据了小囡大脑的全部,再多的,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漏风的窗外,是黑黢黢的夜,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少女的脑子再度陷入了空白。 突然,黑夜里有了光亮。小囡呆了呆,大半夜的,谁家不惜油,点那么大灯呢?好奇心驱使她打开门向外张望,随即瞳孔一缩,尖叫道:“倭寇!!!” 陈耀升被女儿惊醒,外头骤然响起喊杀声!小囡的尖叫引来了恶魔,陈家的木门被野蛮踹开,印在小囡漂亮杏眼里最后的影像,是倭寇狰狞的脸。 鲜血飞溅,陈耀升跳下床,砰的关上里屋的门,用身体抵住,对老婆孩子吼道:“跳窗跑!” 那小破门哪里挡得住凶神恶煞的倭寇,倭寇抡起铁锤,连同陈耀升一起砸开。陈耀升飞出去的身体撞在了床脚,本就摇摇欲坠的床铺瞬间倒塌。陈耀升翻身抱住最前方倭寇的腿,撕心裂肺的喊:“跑啊!跑啊!” 倭寇反手一刀,陈耀升的第三声跑卡在了喉咙里,痛的发不出声来。陈婆子和陈家大郎二郎跳窗玩命的逃。整个村庄霎时成了人间地狱,四处皆是哀嚎。 倭寇有备而来,岂能叫人轻易逃跑。鲜血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杀人的快感爬过每寸肌肤,爽的不能自抑。哭喊尖叫,混合着倭寇张狂的大笑,一直持续到天明。陈家村除了避开了的几家大户外,余下七十一户,尽数被灭门,死在了充满了希望的春天。 接到消息赶来的白莲站在绿油油的稻田里,看着四处的断肢残臂,怒不可遏!这是她刚刚主持过土改的村子,第三回 !倭寇登岸屠杀的第三回!每次都挑在她撤离不久的时候,每次都男女老幼全不放过!妈的!这群豪强当她是傻逼吗? “传信各关卡,”白莲怒目切齿的道,“给我拦截陈家村搬离的大户,杀无赦!去信京城,请求调兵支援!不荡平江南,我白莲绝不回京!” “大人!”亲卫飞奔过来道,“还有个活着的女孩!” 白莲强行平复怒火,问道:“在哪?” 亲卫指了个方向,白莲提着官服下摆就往前冲。破败的屋舍礼,几个跟随白莲主持分田的后勤兵在喊着号子抬木头。号子的间歇,隐约能听见女孩微弱的哭声。 好半晌,塌下的房梁被搬开,底下是个破碎的架子床,垮塌的两根柱子形成了个夹角,刚好把女孩卡在了中间。后勤兵赶紧把人抱出来,白莲上个月还在陈家村呆了二十来天,认得小女孩是先前佃户的女儿,户籍本上登记的名字叫陈大囡。 陈大囡吓傻了,白莲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我们没事了,都过去了。” 陈大囡只知道抽噎,对外界没什么反应。白莲背起她,小跑到了村口,放在了马车上。帘子落下,盖住了外面的血流成河。陈大囡在废墟里困了三天,若非中途下过雨,渴都渴死了。白莲无视她身上沾满的屎尿味,倒了杯温水给她灌下,又从怀里摸了块糖,塞在了她嘴里。 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开,陈大囡家里穷,父母极为节省,生平第一次,吃到了整块的糖。抽噎加剧,慢慢变成了嚎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脑子里不停的回放着父亲临终前痛苦的呻吟——我不想死,我还没吃过饱饭呢,我就要吃到饱饭了,我不想死……不想死…… 糖在嘴里慢慢化尽,陈大囡终于说出了句完整的话:“白大人,倭寇不是走了么?为什么又回来了?” 白莲抱紧陈大囡,温言道:“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那我爹妈还能回来吗?” 白莲沉默,良久,她轻轻对陈大囡说:“很多年以后,你们会再见面的。”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