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写在纸上,暂且蒙混过去。可肚子照旧是一日日在长,迟早有混不过去的一天。月贞芸娘两个愈发着急,偏就寻不到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避到家外头去。 如此隔定半月,那老裁缝裁好料子进来给各人瞧,众人又汇到霜太太屋里。 春光还是旧春光,莺儿啼,燕儿忙,玉朴走了一个多月,霜太太又像是闲胖了几分。巧兰也见胖,她原本个头就比一般的女人高,最是经不得胖,长了一二分的肉,比人长了四.五分的还扎眼。 月贞与芸娘看见她,心内陡地松下来一口气。芸娘那胎越结越大,眼看要藏不住,想不到给巧兰一衬,芸娘那点胖就算不得什么了,并不过分引人瞩目。 阖家女人唯独琴太太就是不长肉,霜太太瞅见她就口里倒酸,“妹妹,是谁给你罪受了?怎的大家都胖,就只你还是瘦条条的?要我说,凡事少操心,外头有霖桥,家里有儿媳妇,孩子们都大了,尽管放开手让他们去操持。” 琴太太坐到榻上去吃茶,笑说:“我也怪,吃是一样的吃,睡也是一样的睡,就是发不起福来。” 这话有些强撑颜面的意思,她哪里睡得好?一夜里醒几回,醒来便难睡。好几回起来点上灯,又无事可做,便把这里摸摸,那里抚抚。月光浸透那些死的木头,她的寂寞也渗透在木头里,卧房里的家具给她的手摸得油光水滑的,比新上了漆的还亮。 偶时抚过妆台,自己也吓一跳,镜子里那个女人仿佛不是自己,鼻子两边何时多了那两条沟壑?皮肤平白无故就松松的往下垂。日子就是这皮肤,无可挽回地往下掉,昨日也是恍如隔世。 琴太太的时间是凝结起来的,霜太太的时间却是在无限膨胀。她拉拉腹部的衣裳,总觉得益发挤,无比惆怅。 那位苏州来的老裁缝在厅中笑呵呵地奉承,“发福有发福的好,苗条也有苗条的好。我做了几十年的裁缝,懂得看,依我之见,年长的太太夫人们就该发福,倒是年轻的奶奶小姐们应当苗条些。小姐奶奶们爱俏,一年到头裁做的衣裳多,要是胖起来,岂不是料子也要跟着白多耗几匹?还是应当节俭呐。” 引得众人咯咯发笑,正是此刻,见个小厮跑进来报喜,“太太,咱们鹤二爷回来了!” 霜太太一时喜出望外,“人呢?” “刚进了前门,正往屋里来给二位太太请安。” 未几就见了疾握着禅杖进门,穿着件檀色外纱白色里子的大袖僧袍,整一副冰壶玉衡。他一时未料到屋里竟有这么些人,诧异一下,将禅杖交与丫头,上前一一拜过。 拜到月贞跟前,见她眉如遥黛,腮是霞染,大半月未见,似乎骤添春色。其实人还是那人,五官还是那五官,却说不出来的动人。 他心里想,她像是稚气褪了些,凭空多出来两分妩媚,那妩媚又不是张扬的,像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只是不经意地从眼底流露出来,恰如山风拂过金谷里的野玫瑰。 他心神不由得荡一荡,这一荡似乎又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他知道心底里是喜欢她的,可从前因为总把她看作孩子的缘故,那喜欢就更多是怜爱疼惜,是慈悲与不忍,她什么不好,就忍不住想将什么弥补给她。 但眼下,这喜欢忽然添了分破坏欲,她哪里好,就想把她哪里撕毁掉。譬如她正用一柄檀色缂丝扇面挡在下巴处向他点头,他就想夺去这扇子,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又譬如她的眼睛微笑着浮在扇面上,他就想从这对明亮的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像那晚她落在他榻上的眼泪,是被疼痛与兴.奋逼出来的。 这一向他总避忌着不去想那晚的细枝末节,不过心不由人,那混沌的夜到了当下,便自己翻出来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大家都在向他问好,他却有些走神。直到月贞也跟着大家一齐问他:“唷,鹤年怎的忽然回来了?” 电光火石间,他幡然梦醒,拣了对过一张椅去坐下,避讳看月贞,只盯着霜太太说:“为大慈悲寺的佛塔下来采办一件零碎料子,顺道回来给两位太太请安。” 霜太太因问:“那什么日子回去?” “明日就走。”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