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搁下笔,直起了身子。 “爹爹的个头和我一般高,自打我记事起他就留着胡子,穿的那一身文官的公服,既硬朗又有气派。爹爹二十岁中进士,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青年才俊,据说年轻那会儿做媒的差点踏平门槛,爹爹眼界颇高,一直没有定下亲事。后来有一回,爹的马蹄溅湿了一位姑娘的裙裾,那位姑娘又美又豪横,连讹带哄的,把自己嫁给了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涩然道,“你和娘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娘到三十八岁那年,眼睛里头也没有世故,她一辈子明明白白的,和爹是最般配的一对。” 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得罪了东厂,可没人管你是不是好官。当初淳宗在位时,因国库空虚大肆开矿,司礼监奉的是皇帝的旨意,收拾个把挡道的,皇帝根本不会过问。 梁家就那么散了,连个鸣冤的人也没有,从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起先他也钻牛角尖,也想过告御状,然而越踏入官场越是懂得,这世道是黑的,文武百官个个重利,好官早就死绝了。 月徊摸着自己的腮帮子,“我长得像娘……”听他这么描述,她甚至觉得脾气也是一样的,看脸行事,豁得出面子。 梁遇见她恍惚,又添了一句,“不过娘很有学问,傅家也是书香门第,娘会作诗,还写得一手好字。” 月徊琢磨了下,一拍大腿说:“我也会作诗啊,上年我有感而发作过一首,我念给您听。” 这倒是奇事,梁遇洗耳恭听,只见她挺了挺胸,仰着脖子长吟:“家家吃咸菜,财主却不然,清晨用点心,晚晌吃糖丸。夏天打卤面,鸡蛋带肉汤,麻汁调凉粉,各样材料香。”居然还是五言八句,顿时把梁遇念得怔住了。 这丫头打小就爱作怪,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 他退后两步,倚着书架轻声笑起来,这一笑真如春阳潋滟。月徊先前也见他笑过几回,但他总是不开怀,笑里藏着三分自矜,甚至他的笑是习惯性的一种应对,没有实质内容。可这回不一样,他眯着眼睛仰着唇,她能看见他齐整的牙齿,边缘两颗尖尖的,露齿的时候竟有少年般的纯真味道。 她得意洋洋,“哥哥快说说,我这诗作得怎么样?” 梁遇仍是给予肯定的,“对仗工整,韵脚也不赖,诗虽歪了点,但你没念过书,这样已经是极大的天分了。” 她高兴了,复又坐回去,执起笔照着他的范本描摹,写一个字便拖着长腔吟诵:“日……裴……” 这个名字已经荒芜了太多年,现在从她口中叫出来,实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慢慢踱开了,踱到月洞窗前看外头的景致。金丝竹帘半垂着,一株梅花敧伸过枝桠,横贯窗角的步步锦格栅,枝头绽出三两花苞,小小的,顶端透出一点嫣红来。 他抚抚腕上菩提,回头望了她一眼。 “月徊……” 月徊的心思全在写字上头,随口曼应了一声。 梁遇负着手,缓步又踱了回来,探究地望着她道:“这些年你在外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运河码头在锦衣卫和东厂管辖下,我知道那里一年之中只有三季能挣嚼谷,冬天水面冰封,漕船也停运了,是你们生计最艰难的时候……你和小四两张嘴,前头三季的进项不会有太多盈余,你是用什么法子,才撑到开春的?” 月徊手上顿住了,偷偷瞥了他一眼,有点心虚,“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一面讪笑着敷衍,“城里头有的是饭辙,只要肯干,还能饿死大活人吗。” 可是这样的话,压根儿没法子在梁遇跟前糊弄。 大邺朝到了如今,朝廷怎么样,外头街市上怎么样,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东厂掌全国上下密报,京畿一代的民生,其实并不如想象的好。官员要贪墨,要刮油水,遍地的赌场烟馆,大冬天里路边上尽是倒卧,捡尸首有的是,要挣饭辙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没有说实话,他站在书案前,两道眼神锐利,望着她道:“你晓得东厂番子最拿手的是什么吗?当初奉我的命找你,既然能把你带回来,自然也会将你的底细盘摸清。我听说你擅拟人声,有没有这回事?” 月徊啊了声,怏怏红了脸,“连这个您也知道?” 认真说,这也算个绝活儿,但用处并不光彩。月徊在十四岁那年,忽然发现自己长了这样本事,就像梁遇写下两个字,她能依葫芦画瓢地临摹一样,只要是她仔细分辨过的人声,她就可以学上七八分像。她也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