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时代不同,作为上司的廖远东,也不能完全地依照个人好恶,便像押解旧时的囚犯一样,给郁昌的手脚脖颈,尽数套上沉重的木枷,呼喝怒骂,威逼恐吓,拴束以精钢铁链,硬生生地把人拖拽去法场,施以大辟之刑。 大概是谅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对方尽数抖落完一番尖酸刻薄的奚落后,就懒得再多费半分口舌,把这头不知好歹的倔驴撇在一旁,任凭他自主决定,到底是去是留。 然而,人在做一件事时,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是很难加以掩饰的。 被领导精准拿捏,用身家性命一阵威胁,郁昌固然不敢不从,内心却十分悒郁,一张脸拉得像霜打的茄子,磨磨蹭蹭,脚上好似栓了两个重若千钧的铁球,本来十几二十分钟的车程,叫他拖延到了极致,恨不得在红灯下安营扎寨,走得比蜗牛还要慢上三分,最后到达目的地,驶进利泰的地下停车场时,离两点半的约定时间,竟只剩下最后的一刻钟—— 这种行径,莫说对面是张泽仁这种级别的人物,即使只是一次普通的赴宴,恐怕也会让做东的主持人家,觉得他不通礼数,恼火万分。 电梯行至三楼,叮铃一声轻响,两侧厢门徐徐打开。 郁昌面对着眼前熟悉的装潢,倏然之间,竟生出来一种只身闯入龙潭虎穴的惊悚感。 上一次,大家扶墙而出,裹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从安康宛离开的样子,尚且还历历在目,没想到,此中的间隔还不到三天,自己就被迫再次故地重游了。 东家还是那个东家,只不过原本打杂的小厮,却颠倒了乾坤,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受邀的客人。 他深呼吸一口,正了正衣襟,将额前的碎发拢了一拢,又变脸似地,把面上的不甘尽数拂去,转而换上讨巧的假笑,才强行抚平胸腔里那一只怦怦乱跳的心脏,伸出一只垩白的手,往那方温温热热、闪烁着黄铜亮光的门把之上,施以三分力道,垂直地压了下去。 午后灿金的阳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尽数倾落在包厢内唯二的、正在交谈的两人身上。 张泽仁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衬衫,一条笔挺的西装裤,通身的好颜色,衬得那张俊雅的面庞,愈发地焕然起来。 他依旧和上次一样,倚在离窗边最近的座位上,如同一尊明亮的希腊雕塑,甫一出现,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全场焦点,星星点点极亮的光斑,便随着光线的变换,在周身的澄澈空气之中,迸跳着、耀烁着,好似一顶暖热而流动的黄金桂冠,于晨间午后的一场寻常仪式上,簌簌地降落凡尘,为偏爱者无声加冕。 “……十几年前,江对岸的那块地,还是开发区,如今的房价飞涨,也不能怪你们年轻人,时机不等人嘛。” 张泽仁微微一笑,为对面那名脸色青白,隐隐含着愁思的青年人,亲自续了一盏热茶,指尖轻轻一推,将净瓷的茶盖掩了上去,恰如其分地挡住氤氲升腾的水雾。 “青云,其实你的家庭条件,我也略有了解,看到你的样子,就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同样的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全身上下,除了漏风的荷包,也只剩下一股不服输的拼劲——年轻就是资本啊!” “假以时日,谁又能料定,市中心最高的几栋大楼,冠上的不是你的名字呢?” 仿佛被说中了心事,刘青云垂握在膝头上的两只手掌,用力地绞了绞,一张瘦峭的脸上,嘴角勉强地一扯,短而密的睫毛抖动一下,垂下眼,嗓音干涩地低声回道: “……张总监抬举了,我这种人,怎么能够与您相比呢?家里的那些污糟事,还劳累您脏了眼,实在不好意思。” “人生本就无常,欠债这种事情,哪里有人能够保证,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一次?” 张泽仁温言相劝,喟然一叹,目光带着几分淡淡的怜悯。 “你刚刚毕业,就经受这么大的压力,进入公司以后,业绩也是有目共睹……” “——明珠蒙尘,我实在是不忍心呐。” 郁昌屏气凝神,僵硬地立在门旁,仿佛一根梆硬的木杵,腰杆却不自觉地往下一弯,两只高高竖起的耳朵,犹如全自动接收的天线,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感觉像是误打误撞地进入了什么音乐选秀节目现场,正赶上选手导师互诉衷肠,一时很有些尴尬,准备迈出的那只脚,也踌躇不定地滞在了原地,一站,就是好几分钟。 包厢内的刘青云,坐在下席,背对着门,听不见动静,倒也正常;可是,张泽仁坐观全局,视野大好,明明一早就看见了他,却视若无睹,故意把郁昌晾在一边,打从一开始,就摆了人一道。 等到将桌上的一盅清茶,啜得堪堪见底了,他才慢慢悠悠地,扬起了那方皙白沉静的面容,眼尾一挑,招手笑道: “小郁也来了——快进来吧,今日请来的两门客,总算是到齐了!”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