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上顾九思没怎么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说顾朗华,说杨文昌和陈寻,说他小时候。 他不知道是怎么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这些人都给回忆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于第一次见到杨文昌时,那个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绣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气,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两人上了妆,带了胡子,几乎看不出原貌后,顾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后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城,顾九思去原来杨文昌最爱的酒楼里买了一坛他最喜欢的笑春风,然后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门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来观刑,于是街上已经等了许多人,等到了时候,顾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见了杨文昌。 那是个阴天,清晨了,乌云却还笼罩在扬州城上,杨文昌穿着一身囚服,站在笼子里,带着枷锁。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一如既往带着傲气,看见人,他便笑出声道:“哟,还让这么多人来给我送行,看来杨某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 在场没有任何人做声,杨家的奴仆在人群里低声哭泣,杨文昌的马车朝着菜市口游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往他身上扔东西,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像在目送一个无法言说的英雄。 而杨文昌似乎也并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直低头跟着,他们混在人群里,听着那少年仿佛像往日同他们策马游街一样,朗声唱着他们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唱五花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唱怒发冲冠凭难处,潇潇雨歇抬望远。 他一路唱,周边哭声渐响,等他跪下等着刀落时,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气的诗词,他生平头一次想起那些太过沉重的诗词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边一圈围满了人,杨家人哭声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让县令宣判杨文昌的罪行。 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等县令念完后杨文昌的罪行后,柳玉茹在旁边找了一个乞儿,他提着顾九思买的笑春风,送到了杨文昌面前,杨文昌看着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他探出头去,大口大口将酒喝下,等喝完酒后,王善泉道:“杨文昌,你可还有话说。” “有。” 杨文昌抬起头,看向众人,他似乎是找寻着谁,然后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顾九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扫,他便移开,随后道:“我杨文昌曾以为,这世上之事,与我无关。自己不问世事,骑马看花,便可得一世风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卷着过去,谁都是在其中苦苦挣扎,谁都逃不开。” “若再有来世,当早早入世,愿得广厦千万间,”杨文昌声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话说出来,在场诸多人都红了眼眶。 而顾九思就静静看着他,他什么话都没说,在一夜痛哭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出奇的冷静。他目送着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刀起刀落,人头滚落到地上,鲜血喷涌了一地。 从未有一刻,让他这样深刻的认知到什么叫乱世。 也从未有一刻,让他这么真切的明白,愿得广厦千万间,是何等迫切又真挚的愿望。 他当年读书闻得此句,只觉字落于之上豪迈悲凉,然而如此听着,却是觉得,字字都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沥沥落下,周边人也开始散去,杨家人哭着上来收尸,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处,一直站着。 直到周边再没有了人,他看着大雨冲刷了杨文昌的血迹,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将手贴在他的鲜血上。 柳玉茹在旁边替他看着,顾九思就是让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