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穿裤衩的同志别看模样不咋样,也是个体面的体育老师,教初中的,一直在抱怨学校把素质教育当幌子,只抓文化课不锻炼身体,孩子们一个个弱得跟鸡崽儿似的,将来怎么保家卫国?义愤填膺说到这儿,他哽了哽,揪揪头发,对哦,现在也没什么国不国的了。 周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得津津有味。 怀里的徐迟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梦呓,抠不出清晰的字眼,只觉得他说得很艰难。周岐侧耳听,偶尔能从一长串意味不明的咕哝里听到疑似自己名字的发音,那也很轻很轻。 周岐握着他的手摩挲腕骨,有一瞬间会觉得能这样步向人生的终点也未尝不可。 他忽然想到周中尉的妻子,他现在这个名字的母亲。女人为信仰献出自己的儿子后就陷入了抑郁和疯狂的沼泽,她把所有对儿子的愧疚与爱,掺杂着恨与埋怨,如数倾倒在周岐身上,压得周岐喘不过气。有时候她只是突然古怪地盯着周岐看,周岐都觉得莫大的内疚几乎淹死他。 如果可以,周岐想,他希望那时候死的是他自己。但命运没有给他自由选择的机会。于是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砥砺前行,他们让他铭记耻辱,那他便铭记耻辱;他们让他复国血恨,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没人问过他是否愿意,他也从没想过他的人生还有别的路可走。 他生来,不对,他活下来,就是为了当那头领头的孤狼,口里衔着复仇的旗帜。 这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但现在,除了酒精,他生命中又诞生了别的意义。 他垂眼看他半路重逢的“意义”。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充盈于胸膛的炙热情感又开始彰显它的存在感,这种情感令他一度惶恐不安,又令他沉湎痴迷,欲罢不能。 如今它却化作一股支撑的力量,温暖,浑厚。 周中尉在看着他发狂的妻子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低级的感情,最终只能沦为脾气和情绪。高级的感情,却会上升为精神和意识。 老酒鬼一定很爱他的妻子。 周岐想。 他也很爱徐迟。 徐迟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含混地说了什么。 “你在嘀咕什么呢?”周岐弯下腰,用拇指揩去徐迟面上的冷汗,“平时可不见你的话这么多。” 徐迟似乎听到他说话,绀紫色的嘴唇张了张,又赌气地闭上了。 周岐勾了勾唇角,有气无力地想,他家娇娇都昏迷了,气性还是这么大。 窗外一片荒芜单调的苍白,就好像神明创造世界之后把这块土地彻底遗忘了一样。 阳光照进这一隅,徐迟苍白的下颌上多了条金色光带,沉静的睫毛也染上碎光,美得恍若油画。 周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倏地扭头看向窗外。 “克里斯汀,这辆列车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这么一句。 第一次被叫对全名的克里斯汀一时间竟有点受宠若惊,愣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日不落列车,这名字怎么了吗?” “日不落。”周岐把这三个字缓慢咀嚼了一遍,又问,“列车开了这么久,天上的太阳好像一直没移动?” “是的。”任思缈安顿好姜聿,走过来,“看太阳的方位,这个关卡的时间一直停在下午三点左右。” “左右?”周岐皱起眉,“能不能更精确一点?” “我试试。”任思缈顺手捞过姜聿的机枪,枪托往地上一戳,阳光把枪杆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三点四十。”任思缈定定地看了会儿,最终做出判断,“前后误差不过五分钟。” “好,那就三点四十。”周岐拍板,“克里斯汀,你站到车厢中央去。” 克里斯汀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周岐的意思,她估算了车长车宽,以十分严谨的研究课题的态度择定了中央一点,站过去,然后以手臂精确指出三点四十的方向。 众人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 直线的尽头,立着从始至终以标准舞蹈站姿站立着的芭蕾舞者。 所有人仿佛这才想起这号人,脸色俱是一变。 这位芭蕾舞女的存在感可谓低到了尘埃里,她一直就站在那儿,站在破损的钢琴旁边,没挪过位子,也一动不动,宛如一具静止的雕塑。 而走进了细看,她确实也不是真人,而是一个造型逼真的机器人。 任思缈和克里斯汀围着芭蕾舞机器人转了不知多少圈,全身上下更不知里里外外摸了几回,只差拿放大镜来数头发丝儿了,愣是什么也没找到。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