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的人吃过一顿饭,那人似乎会看几分面相,说这位太太前三十年, 命不好, 吃了父兄和丈夫的苦, 后头命好, 享的是儿孙福,走之前和她说,前头的日子再苦,咬咬牙就过去了,后头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裹过小脚的鲁太太刚生完孩子, 白皮子红嘴唇, 丰腴动人,娘家是举人出身,和丈夫关系尚好,不相信眼前这乞丐般的难民, 笑问他:“那您看我能活到几岁?” 那人喝了一碗水,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嘴角, 说:“太太是长寿之人,但是,过八不过九。” 谁也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有人就靠着一张嘴活着, 世上真有那么多神仙, 又怎么会这样多的苦难人呢?这人不过是吃了她一顿饭,说了几句好听又不好听的话罢了。 后来真是一语成谶, 鲁有根的老爹染上大烟, 为了抽大烟把家里田地变卖出去, 包括她的嫁妆,败了家,又玩女人,从别的地方买了两个女人回来和她打擂台,还生了孩子。 后来老鲁头死了,那两个姨娘带着孩子跪在她房门口不肯离去,外头战乱,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日子不好过,难道真要逼着人去卖肉养孩子吗?她心一软,就把人留下了,给他们留了两间屋子。 鲁太太二十六岁守寡,后头拉扯大几个孩子,直到三十多岁,一家老小,包括她这个小脚太太,还要下田耕种,家贫耽误了孩子读书,不然一个举人的外孙,鲁有根也不至于大字不识几个。 何况那时到处打仗,时不时有战机低空飞过,奉系的人到田间地头拉壮丁,到处都不平静。 鲁有根是中间的儿子,家里的田地被他爹抽大烟抽没了,老娘和兄姐养家辛苦,家中还有弟妹几个,他为了减少家里负担,十几岁就和几个同族的人结伴到省城去当兵。 打仗死了很多人,打了外人,又有时候调转枪头打自己人,鲁有根英勇机灵,还不怕死,从烧火兵做起,打仗的时候哪里管你是烧火还是做饭,人不够就得全都顶上去,他从死人堆里爬起,活了下来,后来脱离奉系,跟对了将军,年纪轻轻就升到了长官的位置,给老鲁家和他青春守寡的老娘长脸了。 鲁老太太后来忙着给儿子娶媳妇,嫁女儿,带孙子,到了六十才算闲下来,这才想起那个逃难人的话,过八不过九,可家里孙子还没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奶奶长奶奶短,她偶尔想一想,又过去了,再后来就不记得这件事了,到了八十,二十来岁的事情就模糊得差不多了。 今年正是她八十八岁,去年大孙子建信带了曾孙回来,拜了祖宗,开了宗祠,她也是四代同堂的老祖宗了。 那天傍晚,老鲁太太吃了半碗软烂的面条,儿媳妇魏淑贤拿了拐棍过来让她拄着,扶着她到门口去坐会儿,老太太年纪大了,弯腰驼背,耳聋眼花,偶尔逗逗小孙子,也分不清哪个是哪家的,笑呵呵,牙齿都掉光了,是个慈祥的老祖母。 傍晚夕阳落下,春风徐徐,有芬芳的野花草开在老屋门前,农人赶着黄牛归家,路过他们家。 这个春天,和六十年前的春天似乎没有不同。 过了会儿,老太太拿棍子敲了敲门口的石墩子,魏淑贤在里头停下手上的活计,站起来,细心把她挡风的坎肩系好,扶她起来:“娘,天晚了,该回去歇着了。” 老太太很缓慢地点头,没有牙齿的嘴里有些吐字不清:“嗯,该歇着了。” 这一睡,八十八的老太太就再没醒过来,而今年五月,正是她八十九岁大寿。 过八不过九,过零不过整,鲁老太太在梦中仙逝。 鲁有根接到老妻魏淑贤电报的时候,正在开会,平日里给他送信的小兵急得直拉坐在门后边儿警卫员的衣摆,那警卫员回头看了下送电报的小士兵,用眼神示意他,有事等领导们开完会再说。 小士兵一头汗,看看警卫员,又看看鲁师长。 没想到鲁有根恰好抬头看到他的小动作,就让他直接过来,把烟放进嘴里,拿起电报看了一眼,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往后倒去,发出“嘭”一声巨响,那根悬针纹夹成一个川字,看不出是喜是悲,手上的烟蒂掉落在地上,姚聪在一旁看着,也站起来,以为是上头部队发来的,伸手拿过来一看,竟是丧报。 “老鲁,你先回去,我来主持工作。”姚聪让鲁有根的警卫员上来,“叫上小康小曹,和你一起,去帮鲁师长跑跑腿。” 鲁有根一言不发走出会议室,他的警卫员接过姚政委手上的电报,扫一眼,捏了一把汗,都把电报发到办公地点来了,差点就耽误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