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越来越早,五更刚过,山边淡淡描绘出一条金线,慢慢泛起鱼肚白。京都城裴府侧门驶出一辆早已套好的马车等在路边,不一会儿正门打开,走出一个穿紫色团领袍官服的男子,头戴青黑色乌纱帽,身量不高,头发花白,面容严肃。 他大步走下台阶,候在一旁提香樟木书箱的小厮赶忙跟上,裴若愚回头看了一眼,冲他摆摆手,说道:“你回去吧,今日不见二殿下。” 裴若愚穿过朱雀门,天大亮,常德喜亲自来迎,边寒暄边引他往御书房走:“裴大人万安,近来身子可好啊?” “常公公客气了,老夫身体尚可。” “那就好,圣人正在御书房等您。” “麻烦常公公。” 比起盛朝先前几位皇帝,李昀受前朝文化和汉学影响更深,御书房作为他处理政事的地方,已不再一味追求如何金碧辉煌。 书房外的院落里摆吉祥缸,一来聚气,海纳百川,二来防火。书房四面八扇双开窗户,以让室内明静敞亮。靠近窗子的地方有三彩缸养锦鲤,随墙书橱若干,用于收纳书本典籍和文玩,紫檀长桌上摆放文房四宝,旁边还几只大箱子,装的是每日奏折。 裴若愚被宣进入时,李昀正把一本批好的奏折扔进箱子,端起一盏半凉绿茶。常德喜搬来一把禅椅,李昀说道:“裴太傅请坐。” 裴若愚江南人士,先帝在位十五年时状元及第,先后入兵部和尚书省,任兵部尚书和尚书令,为官四十载,两年前退休,挂皇子太傅闲职,隔三差五进太极宫为李文诚授课。 “裴太傅身体可好?朕听闻你前两日头疾发作。”李昀问了同样的问题。 “回圣人,臣已大安。”裴若愚答道。 常公公递上一杯茶,裴若愚谢过。 “文诚功课如何?” “二殿下博闻强记,无一日懈怠,性子也稳重,闲暇时与臣讨论诗词歌赋,大有天赋,实在难得。” 李昀不甚在意地弯弯嘴角,翻开一本新奏折,朱砂毛笔圈圈画画,一边在“臣抄《灵元秘箓》一帖以赠圣人”下批注“无用之书”,一边说:“他这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盐税之事他办得怎么样?” “自圣人十五年前施新盐税以来,各地区增盐税一成,用于充盈国库。天下之赋,盐利居半,确实大有成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有贪官污吏模糊圣人旨意,虚添盐税,如此层层递增,落到百姓身上的盐税竟增添五成,实为民之所累。二殿下此去河东道,正是为纠察此事,已惩办一批官员,新官也在赴任途中。” “嗯,”李昀点点头,压下一口茶,“文诚怎么说。” “二殿下认为盐税税人于无形,国库亏空时有益于国,如今国家安稳,却有贪官从中作梗,便成有害于民了。应该降低盐价,放税于民。” 李昀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说道:“文诚不错。” “圣人教导有方。” “太傅觉得如何?” “二殿下有仁心。” “这便是了。” 裴若愚一直低垂的双眸抬起,沧桑却依旧清明的眼睛望向圣人,他穿着深绿团领袍,身处盛王朝的权力之巅,为帝二十载,王者之气自成,连裴若愚自己也渐渐看不透这位正处鼎盛之年帝王的心了。 “朕有私心。” 李昀转过视线,落在窗外明媚的院落里,裴若愚甚至在他的表情里捕捉到一点温柔和自由的气息,那种在少年人身上才看得到的情绪,“朕前十年开疆,后十年守成,朕以为已经尽心尽力,做到了朕所能做的一切,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本心。现在看来,还少一件。” 他顿了顿,语气平常,对裴若愚说:“朕记得裴太傅许多年前任兵部尚书时,与安北大都护府的谢雍公子交好,结为忘年好友,他现在已经顶替他父亲任丰州军大总管了吧。” 裴若愚心跳加快,回道:“是,谢公子乃将帅之才。” “朕有事问他,召他回京吧。” 妄自揣度帝王心思是大不敬,但李昀的话让裴若愚有些惊异,北方边境无战事,为何要召大都护回京?裴若愚从禅椅滑落,跪在地上:“圣人您……您是要向突厥发动战事?” 这时窗外空中飘来乌云,遮住了太阳,御书房昏暗下来,裴若愚眼前的帝王坐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听到李昀说:“朕说过,朕有私心。但在成全这私心之前,有一些障碍需要清理。” 裴若愚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空中乌云密布,常德喜送来一把油纸伞,对他说:“快下雨了,圣人特意吩咐用软轿送裴大人出宫。” 他接过伞,抬手用袖子擦擦额角的汗珠,说:“好好,多谢圣人。有劳常公公了。” 送走裴若愚,常德喜看着他的背影,纳闷道:“这还没下雨,裴大人怎么一脸水呢。”说完转身走进御书房,侍候李昀去了。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