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个衣架子挂在影堂,思念母亲的时候可以抱一下。这件战袍陪着她的时间太久了,穿得很不成样儿。从折兰泉回来以后还能看,在聚金山的时候被龙马捅了几大刀,割得乱七八糟,还让火星子燎了很大的两片,顺着桑蚕丝的绣线延烧,不管再怎么补救,也还是满目疮痍。 一直以来北堂都劝说自己,人各有归途,已经结束了。她不是没想过要复原母亲的遗物,可心里总有些什么,牵肠挂肚,不太能放下。她知道这是件一鼓作气的事,以她的胆量只能承受一回,如果绣郎做出来的和她记忆中的有差别,那么她绝不会尝试第二次了。北堂岑自己都不大能理解这种隐秘的胸怀,到底是为了铭记还是为了忘却实在不好说,若一定要寻根究底,可能只是种不切实际的愿望:二十年南征北战,宦海沉浮,今已建功立业,食邑封爵,她打心眼儿里很愿意用自己性命相搏的一切将记忆中温馨和谐的边家宅换回来,只是不知该和谁做这笔交易。 “是原来那件吗?”北堂岑缓缓抬起脸,希望听他说‘是’,边峦如她所愿地轻轻点头,说“缝补过,将绣样描下来补齐,把上头的丝线拆了,重新给锦袍染好颜色再绣新的。还是原来那件。” “一样的。”北堂岑将战袍铺平在腿面上,白额猛虎伸腰展背,睛如霹雳尾如鞭,口似血喷牙似戟。她站起身,提着两肩把衣服拎起来抖一抖,套上了两袖。左看右看,右看左看,难以置信道“还真是一样的,一模一样。”说罢又向斑儿展示,说“你看,这是你姥姥年轻时候的衣服,传给了娘。娘出征时就穿着这件。那时候家里只有三套全副的甲胄,算上老辈子的战袍,统共也就五身。” 这是收在影堂的那件,已很多年没见过,在齐寅的记忆中逐渐沉寂如尘土。褪去灰驳的颜色和陈旧的血迹,竟是如此光华耀目,猩红锦缎上的刺绣针脚严密,如铠甲铮铮。家主穿着它,凸显于乌烟瘴气的战场,多少也消融了空气中原有的酷冷与悲怆。 “你一直记得吗?已过去那么久了,你都还记得。”北堂岑两步走到边峦身前,将手探进他衣袖中,握住他的食指,晃了两下。“嗯,记得的。绣样在身背后,我看见的机会比你多。”边峦活动着拇指摩挲她虎口的皮肤,与她十指相扣。 那时边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万全的准备,有关岑儿的一切他都烂熟。不管送回来的是残肢、断骨,还是鬓发,又或许刀鞘、胸甲和破碎的衣袖,不管是什么,他都能把岑儿认出来。 “真好啊,真好。”北堂岑低头在身上摸,“当时被矮子划得破破碎碎的,我还以为不能再复原了。”岑儿语气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委屈,她最珍贵的东西尽数被那矮子击碎,又何止这一件。边峦伸出手,妥妥帖帖地托住她的后背,这体量早已相当宽博的小老虎于是自然而然地贴合住他上臂的弧度,将脑袋一歪,枕着他的肩膀。 “矮子是谁?”斑儿悄悄问齐寅,“是夷王吗?”他至今未能将他的娘与关内侯联系在一起,对‘遍体鳞伤’这四个字也没有直观的感受,他确意识到战袍破损的地方在母亲的身体上有着对应的遗痕,然而当时那种异常的觉知直到此刻才终于在他的心头翻涌。“嗯,听你娘说,她的个子很小。”齐寅不知道是否应该将家主的当年告知公子,家主并非所有时候都显露出慈祥而温柔的脸容,那时她在血刃杀伤这方面有相当的经验和异乎寻常的热情,尽管等闲不展示那铮铮铁面,却仍然拥有数次直面死亡而对此无动于衷的双眼。“都过去了。”深思熟虑之后,齐寅强调道“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从来没有人在公子跟前吹擂他的母亲是多么的今非昔比,从边陲小城的家生奴婢节节高升,几年时间内一跃成为大司马大将军,齐寅对此感到些许欣慰。家主有很多事不愿告诉孩子,她一直都是善良又平和的人,无法将冷血地杀戮引以为力量和自豪,人间万事总是盘根错节,步步追逼。风饕雪虐,寸草寒窗,她有很多心事都无法真正说出口。 暖冬的傍晚艳阳高照,明火执仗的霞光是无数金缎光鞍的天马朝向人间奔袭。北堂岑今天已快乐得够本,比平时饿得还早,拢着锦袍走到廊檐底下透一透气,期待着锡林他们精心准备的晚膳。 同时闯进她眼帘的,除了娇横的夕阳以外还有身着深青织云袍的宋珩。两队虎贲军前,她站在翠绡院的门外,并未进来。北堂岑回头望了一眼,锡林正专心布菜,让梅婴将她往尝很爱吃和一般爱吃的菜色挪了又挪。斑儿满脸兴奋地坐在边峦身边说话,边峦脸上难得有笑意,时而伸手比划一下,金淙在一旁又想听,又想逗猫,实在难以取舍。 “我进宫一趟”北堂岑说罢,掩上一扇门,道“你们先用,不必等我。” 大姑姐今晚恐怕是放不出来了。北堂岑走到宋珩跟前,二人相对施礼。宋珩腰上悬挂天女符节,抬手示意虎贲军上前,道“岑姐,对不住了。”m.weDAL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