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线到岷县的路上,父亲全程没有说话,那男人也只是偶尔探出脑袋看看。等到了岷县,父亲把车停在一个亮堂的地方,让那男人下车,那男人倒也信守承诺,东张西望地从后座爬了出来。期间父亲一直护在我身前,见那男人离开,急忙开车走人。 事后,父亲告诉我说,他从一见那男人,就知道那男人不怀好意,多半是个逃犯,结果果然被他猜中。我又问父亲那男人在车上给他看的是什么东西,他苦笑一声,用手做出个开枪的姿势,我才明白原来是把手枪。 怪不得父亲当时脸色突变,对那男人言听计从。 我再问父亲,警察把我们车拦下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警察我们车里藏了个通缉犯,父亲就说,即使警察在我们身边,但那持有手枪的男人依然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是个重大通缉犯,一旦场面失控,离那男人最近的我们将非常危险,所以不如选择妥协。父亲深叹口气,又说:“有些事能躲就躲吧。” 我很清楚,父亲虽然常把这句话挂嘴边,可那是说给我听的,实际父亲并不是个怕事的人,主要是考虑到我的安危。但从当时的情景看,父亲也不是没有犹豫过,他一定受到了良心和道德的谴责。 虽然摆脱了那男人,父亲却没有报警,他说他怕和那男人再扯上什么联系,如果被警方知道是他帮助那男人逃出抓捕圈,也会比较麻烦。 本来那个惊恐的夜晚过后,我们再没有提过这事,时间一长,我们也差不多把这事给忘了,谁知两年后的一个下午,我们闲来无事,将货车停靠路边,我坐在道牙上吃方便面,父亲则叼根烟,翘着二郎腿坐车上看报纸,结果不知他读到一条什么新闻,忽然神情严肃,像触电一样,一下端正坐姿。 “爸,啥事啊?”我问他。 “没……没事。”父亲摇头回答。 我对父亲太了解了,他的心事永远写在脸上。 那天夜里,我趁父亲睡觉以后,偷偷翻出了他白天读的那张报纸,看到报上公布了一条重大新闻,说是陕西省安康市近期发生一起恶性凶杀案件,一名年仅十七岁的打工妹,在宿舍被一男子强行闯入后杀害,财物全被拿走,尸体又遭严重猥亵。共有两名目击者曾见过该男子面容,警方已开展全面搜查工作。除此以外,文字旁还附带一张画像,正是警方根据目击者描述所画。我看见这张画像,心中不免一沉,这不就是两年前搭载我们货车逃离的那名通缉犯嘛! 我明白了父亲满怀心事的原因。 是的,他助那男人逃跑后,本就非常内疚,结果又得知那男人还在作案,他感觉这名打工妹的死,他要背负一定责任。 然而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接下来的几年间,那男人连续在陕西,甘肃,青海等地作案,手法干净利落,手段极其残忍,且受害者全部为女性,最小的年仅八岁。那男人一度成为全国人民的噩梦,也是有史以来最变态的杀人魔之一。警方不断地追捕,那男人却迟迟没有落网…… 这几年,父亲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人变得非常消瘦,还不幸出了几次车祸。我知道那男人的事对他影响很大,每一名死者的死,他觉得自己都要背负一定责任。那男人犯下的血债越多,他便越痛苦,他的心仿佛永远停留在了那年冬天的夜晚。 当我满十六岁后,父亲经常会找我谈心,他会自言自语般地问我:“你说……爸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问这话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望着远方,眼神显得既迷离又忧伤。 我二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当时我们身在一个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的地方,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反正他死前非常痛苦,然而更痛苦的,应该是他的内心。 早在我父亲去世的前两年,我们就不再听到那男人犯案的事,或许是他收山了,或许是他死了,总之他一定没有落入法网。可我父亲直到死前,依然惦记着那个男人,我父亲还把被他残忍杀害的死者名单整理出来,要我做一件事。 他说他对不起那些姑娘,早知道这样,当年他一定不会放跑那男人。他还说如果他身体好的话,真想跑去那些姑娘坟前磕几个头,可惜自己也快要死了。 现在的我,已近不惑之年,由于受我父亲影响,我也从事了开车工作,只不过他开货车,我开出租车。 这十几年,我一直定居在兰州,没有结婚,无儿无女,整天像原地转圈那样重复做固定的事,生活清淡如水,毫无波澜,即使我拿到了我的癌症化验单,得知自己身患癌症,我的心依旧非常平静,也许我并不太在意这个世界。 我父亲就葬在兰州,我每年会去拜祭两次,每当拜祭他的时候,我心中总会浮现另一张脸来,是那个男人,那个让我父亲郁郁而终的男人。 我一直在想,那年冬天,如果是我,该怎么选择,一边是良知,一边是亲人,我会冒险供出那男人吗?M.wedaLIan.com